你们不爱我了呜哇
郎中陆x书生散
日常瞎写
题目只是意象
剧情狗血鹿
改了一下排版 不知道一些地方会不会好理解一点TOT
——————————————
壹·去年今日此门中
暮春旭阳,和风暖。
乌晴山坡峰连绵,凿刻出花纹的石板路上落下从树荫间穿过的细碎阳光,林间隐隐传来孩童嬉戏的声音。
“小虎!不可以去那边!阿茄!不要乱吃东西!”
青年把勾住自己青色布衣的尖锐植物从路上小心拨开,一转头就看见刚才还乖乖跟在他身后的孩子们开始捣乱,有往容易失足的悬崖边溜去的,有摘了个好看的花儿就往嘴里送的,还有捉了虫子吓唬小姑娘的。
状若生气而微皱的眉心衬得挑起的眼尾添了些凌厉的气势,“不听话以后可就不带你们出来了。”
“别呀先生。”最调皮的小男孩手心里攥着刚抓到的青娘子偷偷溜回来,“咱们每天都盼着出来玩会儿呢。”
“那就乖乖的,不许乱跑。”满意地看着每个孩子点了头,自己就走到队伍最后好看着这帮倒霉孩子,小孩子动作笨拙,这山爬了大半天了才远远地看见半山腰。
“先生…”走在队伍里的小女孩回过头叫他,散人蹲下去,看见她累得通红的小脸蛋,“妞妞走累了吗?”
“没有力气,走不动了…”说着伸手要抱。
这孩子是学堂里最小的,年初才刚五岁,小孩子嘛,玩耍的兴致再高体力也没多少。
散人只得抱起她。刚站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停下了脚步的一帮半大孩子就眼巴巴地看着他。
“…行,那我们今天就只到半山腰。”其实他也有点喘,背后的包袱里还装着这帮孩子今天的干粮呢。
半山腰上有一间小木屋,门外有不少平滑的石头。把小崽子们安顿下来让他们坐着休息一会儿准备吃东西,散人起身打算去看看木屋里有没有人能给他们讨点儿水喝。
荆扉半掩,清风缓过,吹落半山几瓣桃花。
“请问可有人在?”这门大概也没法敲响,他便高声道,“无意叨扰,踏青路过此地,不知何处有泉水可饮?”
院子里有人应了一声,随即门就被打开了。
扑面而来一股淡淡的药草味道,来开门的人跟他身高相仿年纪也差不多,抬起头眼神接触的时候温和地笑起来,“有…”
“先生,我好渴。”妞妞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过来,捏着散人的衣摆委屈地指指自己的喉咙。
“山泉水不能乱喝,进来吧。”青年揉揉妞妞的脑袋,“妞妞都长这么大啦。”
“呀!”听到自己的名字,费力地仰起头,看清对面人的瞬间小女孩惊呼一声,刺溜躲到散人身后去了,“妞妞没有生病,不要吃药也不要扎针!”
“……”散人握住紧攥着他衣摆的小手柔声哄了几句,小女孩还是一副抗拒的样子,“药汤好苦的先生你知道吗,喝下去都苦到不能讲话!”
“我知道,今天是来玩的,我们不看病。”散人无奈地看过去,发现对面的人对这种吓到小孩子的情况也颇为无奈,还对他摊了摊手。
“先生我们饿啦——”可能是看他好一会儿都没回来,小虎领着大家过来找他,“有没有…啊!”
散人刚抬起头要回应,带队的小男孩就飞快地躲到妞妞身后,一时间惊叫声四起,转眼间散人背后就多了一堆惊恐的孩子。
作为最调皮大胆的一个,小虎居然吓得小声啜泣起来,“呜…娘亲说不听话就会吃药扎针,小虎今天没有很淘气…”
最镇定的居然是阿茄,刚开始长个子的小少年似乎和散人一样对这样的画面十分无奈,他耸了耸肩,“哎,先生,这是百草堂的陆大夫。”
他才不怕大夫,爹爹说过,只要多锻炼就不会生病,而且家里祖父说陆大夫医术高明,总是请他到家里来开一些调养的方子呢。
“没办法,小孩子容易生病,总是比较害怕吃药扎针的。”他笑了笑,对散人点了点头,“初次见面,陆之遥。”
“叫我散人就行。”好容易把孩子们安抚了下来,阿茄很懂事地接过了装着干粮的包袱领着大家坐下来开始分发。散人这才有空把注意力放到陆之遥身上,“久仰大名,听说整个溯梁城就属百草堂的陆大夫医术最好。”
“那些都是虚名。”陆之遥递给他两个装满清水的竹筒,“你的雪竹斋名气也不小啊。”
“你怎么知道…?”
“隔三差五就带着学生出来玩儿的先生可不多。”陆之遥拨弄着竹篱里晒干的草药,“问诊的时候总是有快当娘亲的姑娘说以后孩子就是要送去雪竹斋,先生可好了。”
溯梁是个小城,总共不过三条长街,却依山傍水气候宜人。
说来也是巧,这两年雪竹斋的名气大起来,几乎快要认识全城人的陆之遥却一次都没有见过这个学堂的先生。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雪竹斋和百草堂一个城东一个城西,陆之遥总是听说这先生很特别,不像其他学堂的先生刻板又守旧,整天闷在学堂里摇头晃脑地背书。雪竹斋的孩子们每过两天就要集体出门,要么去帮城北的刘奶奶收拾菜地,要么去陪杏花街口的杨大爷聊天解闷儿,或者只是去河边放放风筝。
孩子们都还小,要说学问多好还看不出来,不过大家都说雪竹斋的孩子真是有灵气一些。
陆之遥抬眼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正坐在孩子们中间啃馒头的散人,正带头嘲笑吃得领口都是面屑的小虎,被恼羞成怒的小男孩追着打闹成一团,眉眼间的神色跟个大孩子似的。
明明看起来比他自己还清瘦一点,陆之遥奇怪地想着,这人都不生病的?
贰·动如参与商
陆之遥有点心虚。
前几天去乌晴山采药遇上带着孩子们去踏青的雪竹斋先生,结果今天一大早,百草堂刚开门,那个不怕他的孩子就跑来说先生病了。
……不是吧。
吩咐过药堂伙计一些杂事,等在门外的阿茄从他手里拿过药箱,“我来帮你拿吧陆大夫。”
这孩子真懂事儿。
不过到底是个半大孩子,又着急着回去,陆之遥看着喘成牛拖着个大箱子还要跑的少年好笑,“还是我来,这个太重了。”
正对着雪竹斋大门的就是用作学堂的屋子,穿过小院子,屋门口坐了一堆孩子,一个个蔫蔫的像被霜打了的茄子。
看见他倒是没吓到,反而一个个的眼睛都亮了,齐刷刷把门口让出来。
屋里东西不多,甚至还有些简陋。妞妞站在床边捏着散人的手指不放,她娘正拎着水壶往桌上的茶杯里倒热水。
“哟陆大夫你可来了。”妇人连忙放下手里的杯子过来迎陆之遥,“我们家妞妞今天刚出门没多久就跑回来说先生病了,我过来一看可好,一帮孩子都哭着呢,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这家里也没个人照顾着。”
“没事,我看看。”陆之遥放下药箱走到床边,小姑娘红着眼睛放开散人的手乖乖退到一边去,从滚着白边的薄被边缘探出的手腕连同修长的手指泛着一层薄红,侧躺着露出来的额头和脸颊也发红。
风寒引起的热症,不是太严重,但是身体底子确实也不太好。
发烧的人脑子昏沉嗜睡,陆之遥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动作轻柔地把搭不上力气的手放回被子里,起身去拿药。
妇人拍了拍胸口,“还好没事,有劳陆大夫了,我刚才急着出门身上也没带银两,等会儿差人送去百草堂可好?”
“应该的,陈夫人不必客气。”陆之遥看了一眼挤在门口的孩子们,想了一下,“这样吧,陈夫人可否帮忙把孩子们送回家,他得休息两天。还有,就不用送钱去百草堂了。”
“好的我这就转告孩子们家里去,可是…”陈夫人揽过妞妞,“先生可能也没什么积蓄,他待这些孩子们很好的,我们帮忙给点银子不算什么。”
“我不是那个意思。”陆之遥调整了下药的剂量,“我们是朋友,这点小事不用收钱。”
“真是太好了,劳烦陆大夫帮忙照顾先生了。”妞妞被娘亲拉走跟小伙伴们离开的时候还依依不舍地念叨着药很苦,结果被阿茄教育“良药苦口利于病,苦才有用呢,先生教的你都忘啦。”
小院侧面是个小厨房,东西都挺齐全就是没有药罐。陆之遥找了个小砂锅权当药罐用了,守着药汤煮沸之后抽了大柴,留文火慢慢熬着。
回到卧房之后再仔细地把了把脉,除了外浮的热症,还有些六脉虚浮,多为忧思惊虑引起的脾虚。
前几天还笑得孩子气的脸他还记得呢,相比那个画面,此刻浅浅埋进被子里的下巴颏就显得消瘦了些。
他会忧思惊虑?
用棉布沾湿温水擦过的额头和手心发热稍微好了一点,半个时辰之后陆之遥去厨房端药,浅褐色的药汤倒进白瓷碗里蒸腾起一股微苦的蒸汽。
大概以后要在每一包药里附赠一小袋蜜饯?
肯定是被妞妞那丫头的碎碎念影响了。
没了孩子们的学堂很安静,小院里空荡荡的没什么植物,风吹过都听不见个响,卧房另一侧只有一张书桌,一边堆着很多书,另外一边放着一个砚台一支笔,笔尖上的墨已经干掉。
陆之遥轻掩着门不敢让风吹进去,端着碗站在门口等着药凉一些,不多时就听见房里传出几声轻咳。
陆之遥进屋的时候散人刚醒,看着他睁开眼睛茫然地盯了一下床幔,眼神没什么温度,再看过来的时候就变成那个温和的人。
“太麻烦你了。”被扶着坐起来的散人看到床边凳子上的棉布,热水和药汤,“我自己来吧。”
陆之遥把碗和勺子递过去,散人盯着药汤看了会儿,陆之遥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走神儿,刚要开口的时候听见他说,“外面书桌的抽屉里有些碎银子,不多,你看着拿吧。”
“你先喝药,不会太烫的。”陆之遥不知道怎么的觉得胸口有些闷,“这点药花不了几个钱。”
散人没再说话,因为风寒嗓子不太舒服,低头喝了一口药,温度刚刚好。
头发因为睡觉而松散地束起来,靠近耳边的几缕会短一些,因为低头的动作垂落下来。
陆之遥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探到他耳边的手转而扶住了碗沿,“省点力气好好养养,最近天气好转了些也要注意保暖。”
留了几贴药和一大堆嘱咐,陆之遥准备回百草堂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期间阿茄还带了满满一食盒的温补药膳来。
刚踏出门的陆之遥想到刚才喝药什么也没说,也没有什么特别神情的散人,鬼使神差地回头问道,“药…苦吗?”
半坐着的人愣了愣,旋即微微笑起来,“药自然是苦的。”
叁·钟鼓馔玉何足贵
散人被妞妞拉着走出门,“等会儿诶,妞妞,让先生锁个门啊。”
“不行,我得一直拉着你,不然先生半路跑了怎么办?!”
“…我真不跑。”
“那我看着你锁。”
现在的小孩子这么精,不好骗了啊。
实在没辙,这孩子今天有个特别任务,就是下课后拉先生去家里吃饭。
被拉进厅房的时候陈夫人正忙着往桌上布菜,妞妞爹念叨着茶叶没啦快去杂物间拿一罐出来啊。
“先生来啦,快坐快坐。”
这夫妇俩一直都挺热情。
也不是没有被请到家里做客吃饭过,但今天散人总是觉得有些焦灼,感觉有什么事儿似的,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反而在陈夫人神秘地从一旁茶桌上拿过来一摞画像的时候松了口气。
不就是说亲嘛。
“先生弱冠也好几年了,真得找个知心的照料着才对呀。”陈夫人用手肘顶顶丈夫的手臂,“诶老陈!你说是吧?”
“是啊。”
“先生虽然清贫了些,但样貌学问样样不差,多少好姑娘上眼呢。”
“对对对。”
妞妞早就放下筷子跑到娘亲那边去兴致盎然地翻着画像,“这个好看!哎这个姐姐也好看!”
“我是想着,迟两年也好,积蓄多些也不至于太寒酸。”这些日子从隔壁菜园子只种葱的邻居到街尾整天晒太阳喝茶的大娘,给他说这件事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了。
“那倒也不至于马上就办事的,先找一个处着,多了解了解不是坏处,你想想,刮个风下个雨什么的有人想着念着多好。”
“倒是有…”仿佛被提醒了什么,散人突然想到还真有个人,从暮春到深秋,隔三差五来雪竹斋给他一两帖温补的药,走之前还提醒他下雨刮风什么的。
“是哪家姑娘呀?”陈夫人仿佛找到了突破口,被突然问到的散人梗了一下,想着总不能说是陆之遥吧。
陈夫人把他的迟疑当做了羞赧,倒是也放过了这个问题,接着道,“我就说先生哪儿能没有心上人呢,可得抓紧了。”妇人心思总是活泛,“若是还不急着成亲,总是要先明白心意才行,不然一腔感情都竹篮子打了水才可惜。”
“…是吗?”散人喃喃着,陈夫人大概是觉得他的亲事有了着落,跟着开心起来,给他讲她家老陈以前就有个跟他青梅竹马的姑娘,钟情他却一直没有表明心意,最后错过的故事。
老陈无奈地抱着妞妞,偶尔插一句嘴道人家哪有钟情我,都是你自己爱瞎想。
散人却感觉自己什么都没听进去,傻傻地端着茶杯,脑子里是那些用上好的宣纸小心地包着的药,上好的宣纸被规整地折起来一点都不皱,拆开之后还能写字。
陆之遥一本正经地告诉他“万物皆是药”,这药必须得用上好的宣纸包过才能发挥最大的药效,是特殊的药引呢。
药包外面还挂着个小小的牛皮纸袋,裹着几颗香甜的蜜饯果干。
还有他“无意”忘在学堂里的油纸伞,散人过意不去他从来不收钱偶尔留他吃饭,最后演变成陆之遥少爷脾气上来非得去吃钟鼎阁的招牌菜。
这道菜太咸了,那道鱼不新鲜,这牛肉烧太老,哪儿买的青菜啊你看看这虫子眼儿。
手一挥,不合胃口再上几道。
他是傻子才会一直认为明明脾气很好的陆之遥可能是真的嘴刁才这么嫌弃钟鼎阁的菜。
偏偏钟鼎阁的老板是他朋友,每次都拍着陆之遥的肩膀说记你账上才给打八折啊。
算算还恰好比他自己带的钱多一点点。
孩子们总是想要去乌晴山,在半山腰一待就是大半天,小虎和几个大一点的男孩子喜欢跟着陆之遥去山坡上采药,阿茄带着年龄小的在木屋小院子里帮忙晒药。
两个人带着一大帮孩子赶在太阳落下之前下山,路过城门边的糖果铺子,孩子们都围着陆之遥叽叽喳喳地要奖励,然后心满意足地一人揣着一颗小小的山楂糖球在陆之遥说的明天早上才能吃不然晚上吃牙齿会坏掉比扎针还疼的威胁里乖乖回家。
因为散人不会说太重的话,真被惹生气了也只有一句“傻蛋”,陆之遥也不叫他散人了,整天傻蛋傻蛋的,弄得他现在只能用“陆之遥会给你扎针”来吓唬调皮孩子。
被街口的冷风一吹,散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傻乎乎地站在城西的岔路口,不远处百草堂的大门两边挂着橘黄色的灯笼,依然有不少人进进出出。
深秋的夜风吹得他清醒了不少,在路口犹豫良久,终究是转过身。
路旁生长着一棵高大的树,黑暗里看不太分明,叶子被风吹动发出沙沙的响声,然后扑簌簌落下许多黄豆大小的果实。
无数颗果子从半空中落下,他张开手掌,它们砸在手心里,是一片绯色。
陆之遥正让人把今天最后一个问诊的病人送出去,顺便去外间瞥了一眼依旧络绎不绝的配药间,感觉差不多该吃饭了吧怎么陆之颜还没聒噪地扯着大嗓门过来叫他,那个熟悉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门口。
陆之遥还花了一瞬间仔细辨认,毕竟散人整天跟那么多孩子斗智斗勇,百草堂的药吃了没有一斤也有八两,都没空闲来看看他。
门口的伙计正客气地告诉散人问诊得明天,抓药得排队。散人听完挑了挑眉毛,“我找陆之遥。”
…这年头人都这么有脾气了啊。
伙计正赔着笑解释如果不是急病,陆大夫今天的问诊已经结束了,陆之遥就隔着大堂叫了他一声,然后对他点了点头。
“你坐啊,我来倒茶。”陆之遥试了试茶壶外面的温度估摸着茶水还没凉透,“要不你留下来吃晚饭吧。”
“这个给你。”散人伸出的手被推了回来。
“说多少次了我不要。”
散人想,我没有想给钱啊。
陆之遥脸色不太好看了,“你是傻蛋吧,我真不懂你是怎么想的,怎么比石头还难伺候!”
“你真不要?”散人看着有些生气的陆之遥,心渐渐提了起来,“不要的话,我就走了。”
“等会儿。”陆之遥拽着塞给他一杯茶,“正吹风呢是不是想生病了?!”
“不是要给你钱。”分不清是隔着杯子的温热还是陆之遥那句话让他蓦地心软成棉花,“手伸出来。”
陆之遥瞪了他一眼,缓慢伸出手的神情像是生怕他往手掌上丢上几锭银子似的。
手心里有小颗粒的触感,一颗果实滚了几圈,有点痒痒的。
陆之遥盯着那颗红豆看了会儿,又仔细闻了闻,“红豆,清心养神,健脾益肾,清热解毒。”
散人好像是叹了口气。
然后就被陆之遥握住了手腕,“不是这个?”
“是…”感觉紧贴的皮肤慢慢升温,散人吸了口气,“红豆生南国…”
“此物最相思。”
抢先他说出来的陆之遥像是迫不及待要确认些什么,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手腕被握的更紧了些,都有些疼。
散人觉得他可能该说话了,下一刻手腕就被托着,贴着陆之遥的脸颊蹭了蹭,温热的脉门碰到微凉的脸颊,他这才意识到有什么已经彻彻底底地把他卖了。
陆之遥往前走了一步,散人刚想抽回手认真而郑重地表明自己的心意,却被突然响起一声尖叫打断。
肆·愿同尘与灰
他明明吃过晚饭的。
被两道灼热的视线打量的感觉绝对算不上好。
尖叫声响起的时候散人看到陆之遥差点把一旁的茶杯丢出去,随后响起少女分不清是激动惊恐还是震惊的喊声,“娘——娘——”
听起来她飞快地跑远了。
“留下来吃晚饭吧好不好?”陆之遥放开他的手,仔细地把红豆收起来,“我还以为你真是块石头,看来还没那么傻嘛傻蛋。”
然后散人想走都走不了了。
少女气势十足地站在百草堂门口,“陆之遥!娘让你现在!立刻!马上回家吃饭!”
“把你那霸王气质收一收行吗。”陆之遥回头,看到跟着他走出来的散人有点懵,直觉告诉他散人想溜,于是先眼疾手快地攥住了他的手。
这个人他太了解,要是放过了这次机会那就不知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了。
“我娘不凶的,也很开明,她知道我,咳,喜欢你很久了,不用担心。”
这一天是怎么回事,老是被拉过来拉过去吃饭。
被陆之颜举着筷子盯了好一会儿,散人觉得后背有点发凉,接着陆之遥就在桌子底下踢了妹妹一脚,“看什么呢还不快吃!”
上座正喝着汤的陆老夫人轻哼了一声,“颜颜,菜快凉了。”
陆之遥一边给自家娘夹菜一边把散人夸了个天花乱坠,然而碰上个会自己挑关键词的娘,“雪竹斋?我听说了,那里的先生很不错的。”
“老夫人谬赞。”散人总算逮着个机会开口,“只是教小孩子念些书罢了。”
一顿饭吃完,陆老夫人说了不少,话语间的平和让散人觉得总算是放松了些,最后居然变成他一直在和老夫人说话,陆之遥和陆之颜隔着一张桌子暗掐。
“之遥这孩子没什么心眼,认准了就一门心思地对人好,你多担待些,他父亲去的早,当年钧城那场大火…”
其他三个人都不自觉地安静了下来挺直了背脊,陆之颜小声开口,“娘,别说了。”
“没事,我说出来好。”陆老夫人揉了揉眼角,叹了口气,“我抱着他的时候这孩子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只是盯着那间烧得没形状的屋子,他爹是用尽最后的力气才把他推出来的。”
“钧城…”散人压低了声音,“是…永弘十七年吗?”
其他人都疑惑地看着他,陆老夫人愣了一下,“是啊…”
“我…也在钧城待过一段时间的。”散人解释,“那场火…挺大的。”
“是啊…”老夫人的眼神落在远处庭院里的树梢上,那里停留着一轮金色的月亮,“那天晚上城南的天空都被映红了…”
话题结束得挺生硬,陆之颜安抚着老夫人回房去了,陆之遥陪着他走出来。
“别难过,我早就已经没事了。”陆之遥伸手握住身边人的手,街道上灯笼很亮,没什么行人。
“真的吗?”散人转头看他。
“是啊,那个时候还小,晚上会做一些噩梦,后来慢慢的也没什么了。”
“你有没有…”他迟疑了会儿,放弃了这个问题,百草堂大门已经关上了,只有金色的牌匾泛着微弱的光,“你快回去吧,风大。”
“雪竹斋还远呢。”
“不要送我了,你还得折回来。”散人微微挣了挣,抽出手,张开双臂抱住陆之遥,“回去好好休息。”
“你怎么了?”开心地抱住怀里人的手臂时碰到他的肩膀,感觉到些轻颤,“不舒服吗?”
散人退后一步收回手臂,“没事,有点冷,我得赶快回去了。”
“好,明天见啊傻蛋。”
“明天见…之遥。”
陆之遥回到房间,翻出来一个小小的红色锦袋,把那颗红豆装进去,放在中衣贴身的口袋里。
百草堂每天的病人很多,加上偶尔还要出诊,陆之遥每天都忙的脚不沾地,倒头就睡,很久没有做过梦了。
可是这天他做了个梦。
铺天盖地的红,像是那个夜晚的大火,又像是成亲的喜堂。
他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却看不到边际,像没有出口的迷宫。
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没亮,院子里的灯笼被风吹得微微摇晃着。陆之遥推开窗户,月亮浅淡的影子在西边的山头上停留,东边还没绽出晨曦。
走廊那头传来响动,他抬眼看去,陆之颜脚步匆忙地跑过来,身上是每天早晨去武馆穿的短褂,惊飞一群卧在走廊周围休息的麻雀。
陈年的纸,泛黄的墨。
眼前的青年低垂着眉眼的样子倒是真有几分相似的味道。
“怪不得…那个时候之遥才五六岁,你又怎么会听说过。”
老夫人叹了口气,“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爹娘离开钧城两年后。”
那是一封二十年前的遗书。
“当年之遥他爹不得志,屡试不中之后消沉了许久。”就算是过了这么多年,那些往事仿佛依旧历历在目,“我记得…你爹,在钧城衙门里做事吧?”
“家父曾任五年幕宾。”
“是了,总是有个懂一些的人指点开解着。他爹算得上个穷酸书生,满腔抱负不得用武之地。偶尔带着孩子出去喝酒,没成想那日酒窖翻了油灯…说起来,若不是你爹娘留下的积蓄,之遥和颜颜也没有现在的好日子。”
她眼角有泛光的水花,“可总归是少了些什么。”
“后来我差人找了你们很久,没想到…你娘呢?”
那是对郎才女貌的璧人,她看着两个人泪流满面地说着愧疚后悔,居然冷静地说怪不得谁,都是命数。
玩累了的孩子靠着醉酒的父亲睡着了,同样醉倒的友人先清醒过来,脚步踉跄地想着回去得通知人来把他送回家,却被午后的和风一吹,忘了个一干二净。
被妻子从床铺上叫醒的时候火已经烧红了城南的大半边天空。
老夫人总是忍不住去看手里的残纸,那个被提到的熟悉姓名让她手指轻颤。
她了解这一切的怨怼都没有用,甚至来不及悲伤,从火海里得生的儿子刚刚六岁,而她正怀着五个月的身孕。
作为母亲的女人总是格外坚强。
“娘跟爹同年去世了。”
“那你…”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他趴在娘亲床边哭了一整天,娘亲好看的钗子都没有了,脸上蒙着一层灰色的死气,她抓着他的手,不断地重复着爹娘对不住你。
有什么对不住的呢,从温饱富足的宅子里搬到四壁清白的小村子,他也没什么怨言,四五岁的孩子,不过是想跟在父母亲身边。
他哭,可是娘亲不再理会他了。
仿佛睡了一觉,醒过来的时候清晨的太阳从窗户缝里透进来,在潮湿和黑暗的空气里划出一道金色的光芒。
街尾的教书先生拉着他的手,在妻子骂骂咧咧的声音里牵起他。
学堂的书库很窄,密密麻麻堆满了书架,他知道每个夜晚哪个洞里会有老鼠吱吱叫着出来啃食书页,他慢慢看懂雨季潮湿的暗夜里贴着心口的绝笔。
后来先生死掉了。
有人涌进学堂,抓走了躲在后院柴房的城南屠夫和每天骂他的女人。
他从门外看进去,心底有浓烈翻滚的快意和汹涌不息的悲伤。
他以为眼泪已经流干了,以为自己长大了,以为看过那些凄离的故事就能坦然面对现实的生离死别了。
上天不肯优待他,再没有人会暖着那颗心了。
人总是要活下去,找些事情做或者去一些没去过的地方。总是要看着那些活泼的孩子们,感到生命才鲜活地在他面前展示它尚且存在的意义。
“之遥总是不说你的名字。”
“大概是因为他也不知道吧。”散人嘴角有清浅的弧度,“爹娘叫我肖尧。”
“肖尧,逍遥。可知这世上又有何人能真正逍遥。”
纸张发出轻响,肖尧看着她折纸的动作很慢,或者往事总是时间留下的灰,好像那些过往的悲伤和苦痛都能折成一方小小的纸页,印在书本里变成诸多故事里的一个。
甚至算不上最动人的那一个,却是他亲身经历的那一个。
“孩子们都长大了…”老夫人把遗书递还给他,轻拍着眼前这孩子瘦削苍白的手指,“那…之遥呢?”
“我…”肖尧垂下眼,瞥到从窗户透进屋子里的晨曦,“我不知道他会怎么想。”
“如果他真的怨我也没关系,或者,觉得有什么的话,我可以离开。”
老夫人动了动嘴唇却沉默,大概是想说他命苦吧。
没人说话的安静空气里传来门外低声的啜泣,肖尧转头看去,只来得及看到陆之遥离开的背影,耳边是陆之颜带着哭腔的“哥——”
太阳已经完全探出了围墙边,他看着他的背影,终于可以毫不掩饰眼里的眷恋和柔软。
他总是退缩软弱的那一个,从来没有勇气去挽回那些稍纵即逝的温热。
命运教会了他接受失去。
陆之遥穿过厅房,走廊,一头扎进房间里,锦袋从指间无声地滑落到地上。
爹,你快出来呀。
爹,我有力气,我来拉你。
之遥。
他看见父亲映在火焰里的瞳孔,声音被火舌炙烤得变了形,“要听娘亲的话。”
我还要听爹爹的话呀。
伍·岩上无心云相逐
“先生,妞妞又写错啦!”小虎仗着自己比小姑娘高,拈着习字纸一角跑来找肖尧,“少了一横呐。”
“好了你小子,快还给人家。”敲了敲小虎的额头,“下课之后给你一颗糖。”
整齐坐好的孩子们接着安安静静地练习写字。
“先生,我娘亲说过年要吃大鱼头才会变聪明,是不是真的呀?”妞妞托着脑袋问道,“我不喜欢吃大鱼头。”
“是啊我娘也这么说!”
“才不是呢!我娘昨天做了山核桃粥,那个吃了才聪明呢!”
一时间又叽叽喳喳起来。
孩子们一个个都包成了团子,前几天已经开始飘雪了。
快要过年了啊,站在学堂门口都能看见别家挂在窗口的腊肠腌鱼。
而他的小院子里依旧空荡荡。
陆之遥大概是不会想见到他了。
邻居说今天买到一条很好的鲤鱼,葱烧味道一定不错,他摆摆手,“你自己吃的够么。”
腊月二十三,孩子们明天开始放假开始准备过年了。
今天是小年呢。
热了中午的山药粥,天气冷了人跟着犯懒,收拾完厨房准备关门,看到孩子们遗落在大门口的小板凳。
记得在先生家里的时候孩子们休息的时候就喜欢搬这种四个短腿儿的小凳子坐在门口,讨论哪家的枣熟啦,池塘里的鲫鱼冒头啦。
檐下结出些细碎的冰碴,抬头看过去被门口灯笼昏黄的微光照的闪烁出银光。
有点冷。
又不太想动,不知道想些什么好,自己好像最近经常发呆。
总觉得别人家的灯笼亮一些,他坐在黯淡的光晕里想。
不知道哪家的小孩子点了鞭炮,随即像是有人回应似的整条街道响起零星的鞭炮声。
尧尧不玩,娘亲拉着他回家,会伤到的。
那时也才一两岁,刚会走路,对大孩子们玩的小玩意儿特别有兴趣。
“没事,男孩子怕什么,过来爹爹教你。”父亲在院子里对他招手,“尧尧自己走过来。”
穿着新衣服的小团子就迈着两条小短腿啪嗒啪嗒跑过去,要爹爹抱着去摘枝头上初绽的红梅。
溶着月光的细雪飘落下来,化作眼底汹涌的湿意。
寂静良久,耳边响起一声轻叹。
“你这个没良心的傻蛋。”
“我不来找你就不知道来找我。”
“我找过你一百六十三次,不对,现在得算一百六十四次了。”
“你自己数数,是不是挺没良心的?”
肖尧猛地抬起头,陆之遥正对他蹲在台阶底下,抬起头看他。
“你…”
“你什么你,进屋去,这么大个人了还在这儿看下雪呢?”
肖尧的视线跟着他起身的动作变成仰视,伸到面前的手指探出淡灰色的袖口,沾染着药材微苦的味道。
陆之遥挡住了灯笼和月亮,也一并遮挡了纷乱的雪和凛冽的风。
他控制不住胸膛里那颗叫嚣着拼命迸出热流的心脏,那里有声音在疯狂地蛊惑他伸手去抓住近在咫尺的温热。
“上天待你不好。”陆之遥收紧的手臂放松一些,抽出里袖小心地避开通红的眼眶动作轻柔地拭去水痕,“我来补给你可好?”
给那些冰冷黑暗的夜晚,给错过的深冬烟火,给少年残碎苦痛的记忆。
给他哭泣脆弱的权利,却不用他付出沉重的失去。
“…你倒是说话啊,真傻啦?”陆之遥生了炉子里的火,屋子里漾开阵阵暖意。肖尧坐在一旁,红着眼圈愣愣地看着他。
“你想好了吗?”肖尧轻声道。
“谁让我先喜欢你。”陆之遥哼了一声,“不然你就后悔去吧。”
“那你会后悔吗?”
“我已经后悔了,后悔没早点把你带回家,让你孤零零过了这么久。”
既然已经分不清谁亏欠谁又该怨怼谁,他不想一辈子都后悔着生活在残碎的阴影里。
心意给了他,便不要再拿回来了吧。
“我很想你。”
空中的细雪慢慢变成树叶大的雪片,落在窗棂上被屋子里温暖的空气融化成一小块水渍。
夜空澄净,雪落无声。
春风来不远,只在屋东头。